爹娘的土地
□吳長遠(yuǎn)
爹娘快70歲的人了,還死攥著手中的那幾畝地不放。
我們兄弟姊妹不止一次勸過爹娘,將地轉(zhuǎn)包給別人,爹娘每次都答應(yīng)得好好的,收下這季糧食就轉(zhuǎn)出去,可真把糧食收到家里,他們轉(zhuǎn)身又種上了下季的莊稼。
他們總是推說地不好往外包,總不能撂荒,先種上,等來年再說。
哼哼,居然玩心眼。我可是老早就聽說有人惦記著包那幾畝地。
不給他們兜圈子,直接戳穿他們。
爹尷尬地笑,娘還狡辯:“價那么低,哪能包給他?! ”
“你們自己種,一畝地能剩多少錢?包出去年底干落兩三千,不挺好的嘛!咱這里包地的不都這個價嗎? ”我不依不饒地?fù)尠姿麄儭?br> 不善言談的爹被我說得沒話說,開始往娘身上推:“俺是想包出去,你娘舍不得! ”
哈,老兩口要內(nèi)訌。
沒想到,娘反倒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對,俺就是舍不得!”她白了爹一眼,又找補(bǔ)一句:“也別光說俺舍不得,你不也舍不得蠻? ”
他們舍不得。
我就知道,他們舍不得。
爹娘種了一輩子地。年輕的時候拉巴著我們兄弟姊妹5個,兩人種十幾畝地,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地忙活,只是為了讓我們吃上一口飽飯、年底能換上一身新衣服、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能跟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去上學(xué)。
爹娘一年到頭很少有歇息的時候。不出正月就開始下地干活,跟長在地里一樣,天天都干不完。且不說尋常日子里澆地、鋤草、耪地、間苗這些瑣碎活,單是麥秋和大秋就夠兩個人受的?!胞?zhǔn)煲簧危埧趭Z糧”,七八畝地麥子兩三天的工夫撂倒、捆扎、運到場院里,鍘麥、脫粒、揚場、曬干、裝袋、拉回家里入囤,接連十幾天,爹娘一刻都不得閑。天不亮就下地,飯都帶到地里吃,晚上天黑才回。待到把麥子運到場院里,爹干脆吃住在那里,既是為看麥子,更是為了借著有風(fēng)好揚場。
當(dāng)時我實在不明白爹娘哪來那么大的勁頭。尤其往糧囤里倒糧食的時候,娘搬起麥袋子放到爹肩上,爹扛過來,走到糧囤那,踩著木板上到囤口再解開袋子倒進(jìn)去一氣呵成,中間幾乎不休息,直到把七八千斤麥子全部倒進(jìn)糧囤里。
等我長到十六七歲時跟爹一樣扛麥子,才知道七八十斤一袋的麥子有多沉——恨不能壓彎了腰??干蟽蓚€來回,我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往年爹娘扛麥子的歲月里,要耗多么大的體力!
到了大秋,爹娘既要照顧幾畝地的棉花,又要掰棒子、撬棒秸、捆棒秸、拉棒秸,接下來往地里運糞肥、耕地、耩地……
印象中,除了我們,爹娘最關(guān)心最親近的就是他們的地,一天不往地里跑就覺得沒著沒落,到地里就跟打了強(qiáng)心劑一樣興奮,抓起把泥土捻娑捻娑像是把玩心愛之物,湊到鼻子底下聞聞好像天大的享受。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爹娘就這樣疲而不倦地忙活著。直到有一天,爹彎下腰去久久直不起身,到醫(yī)院一查才知是腰椎間盤突出。娘的腰椎和膝蓋也有毛病,走路時間一長就疼得走不動道。
這都是當(dāng)年落下的病根兒。
種了一輩子地,難道還沒種夠?放著清福不享找罪受,何苦來呢?
今年國慶節(jié)回家,幫爹娘把棒子收到家里后,頗感無奈又心有不甘的我問爹娘:“你倆咋就想不開呢?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強(qiáng)種這些地干嘛呢? ”
爹說:“你不懂,俺和你娘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這些地養(yǎng)活了咱一家老小,俺們打心里割舍不下!再說你們都走了,咱家地也少了。你看這塊地多好,橫平豎直,澆地方便,地也有勁,多少人眼紅?。?”
娘說:“你不懂,俺和你爹現(xiàn)在還能干得動,干一天是一天,種一季就有一季的收入,再說現(xiàn)在種地不像以前那么累了。你們在外面拉家?guī)Э诓蝗菀?,等俺們真到了動不了的那天,你們再管也不晚?”“爹——,娘——,你們別說了,我懂了,我懂了……”我再也說不下去,趕緊起身走出屋外,看著院子里堆成小山似的棒子,淚水奪眶而出。
淚眼模糊中,仿佛看見年邁的爹娘正在地里彎腰干活,爹又疼得直不起腰來,娘坐在地上輕輕地捶打著自己的膝蓋,兩人一邊嘮叨著咱是真老了一邊又艱難地爬起來一鎬一鎬地間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