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在華日本人反戰(zhàn)同盟成員正在編發(fā)反戰(zhàn)宣傳品

□田風

周貫五記不清是1940年的哪一天了。那天，周貫五看到小島考其馬高興地一蹦三跳，滿臉是笑。他問：“小島，有什么喜事？”

小島考其馬拍拍凸出的衣袋，用不太熟練的中國話說：“大娘，給我吃，說我，是好人?！闭f著，他從衣袋里掏出幾個雞蛋來。

看著小島快活的樣子，周貫五不由心生感慨：我黨改造俘虜?shù)恼哒鎮(zhèn)ゴ笱剑彩前盐羧諗橙私逃脑斐闪朔磻?zhàn)抗日的共產(chǎn)主義分子。

一

那是1940年9月12日，八路軍魯北支隊在陵縣（現(xiàn)陵城區(qū)）義渡口和日偽軍打了一仗，一個小隊鬼子和300多名偽軍全部被殲。八路軍打掃戰(zhàn)場至夕陽西下，騎兵連戰(zhàn)士在葦子灣旁聽到葦子刷刷作響，似有人行動。戰(zhàn)士們立即喊話：“里邊有人趕快出來，不出來就開槍了！”

戰(zhàn)士們邊喊邊拉槍栓做出要開槍的樣子，從里面爬出一個黑乎乎、矮墩墩、只穿了短褲頭的人，他全身顫抖，面如土色，連聲說：“我的老百姓的，我的老百姓的。”戰(zhàn)士們一聽樂了：是個小鬼子無疑了。

戰(zhàn)士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問話，他聽不懂。一個會唱瓦解日軍歌兒的戰(zhàn)士說：“不要害怕，八路軍優(yōu)待‘死魯’（即優(yōu)待俘虜）?！毙l(wèi)生員看到他頭部受傷，馬上給他敷藥包扎，看他似有寒意，又把自己的新上衣脫下來給他穿上。這時，他漸漸不那么恐懼了。

戰(zhàn)士們把鬼子俘虜帶到司令部，交給特務連看管，接著給他做了雞蛋面條，但他一口不吃，只喝了一小盆開水。第二天早飯，他又沒吃飯。到了中午，衛(wèi)生員給他換藥后，炊事員給他送來米飯、雞肉和一碗豆腐，他還是不吃。炊事員見此，把每樣飯菜都吃了一口，表示飯菜沒問題。隨后關(guān)上門，躲在窗外悄悄看。只見他向四周看看無人，便用手抓著飯菜吃了個精光。

過了一會兒，政治處張干事帶著一位會說日語的后方醫(yī)院醫(yī)生來了，告訴鬼子俘虜說，首長要見他，帶他來到司令部。司令員楊忠問話，他抵觸不語。楊忠耐心地對他說：“你不要害怕，八路軍優(yōu)待俘虜，我們的毛主席、朱德總司令說了，對你們給予寬大待遇，不侮辱，不責罵，不殺頭，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鬼子俘虜聽后瞪大眼睛疑惑地問：“你們的，真的不殺我？”

“不但不殺你，還給飯吃，給衣穿，給治傷?！睏钪艺f。

鬼子俘虜?shù)皖^沉思。

二

楊忠接著說：“你愿意回家，我們發(fā)給路費；回部隊，送你走；要和家人、朋友通信，也提供方便?！?/p>

鬼子俘虜慢慢抬起頭說：“我回國的不行，回去要坐牢的。歸隊，時間超過一星期，會被殺頭的。”

楊忠說：“如果是那樣，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放你走。”

鬼子俘虜有些感激地看著楊忠說：“我的上當了，長官欺騙了我們，說當了八路的俘虜就被殺掉?？墒?，我殺了你們的人，你們不殺我。你們吃糠菜的，給我吃米面雞肉，這樣好地對待我，八路的，對我大大的好?！?/p>

他沉了沉又說：“我叫小島考其馬，北海道的出生，今年26歲了，家里有母親、妻子、女兒，來中國作戰(zhàn)兩年了，小隊的機槍手。中學畢業(yè)本來做工的，我的，不愿意來打仗的，天皇征用不來不行。天皇說，大日本帝國是來幫助支那建立‘王道樂土’，‘大東亞共存共榮’，為你們做善事的?！?/p>

“這兩年你也經(jīng)歷了，你們屠殺無辜的民眾，搶掠我們的財產(chǎn)，無惡不作，有這么建立‘王道樂土’‘共存共榮’的嗎？有這樣做‘善事’的嗎？天皇騙你們來打仗，你們當兵的在給日本軍閥、財閥當炮灰。”楊忠進一步說。

小島考其馬說：“我的，不能再做傻事了。我的，不想回去了，我怕。”

“我們尊重你個人意愿，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我們的隊伍里做事。”楊忠說。

小島考其馬揚起頭說：“我愿意加入八路的隊伍，早日打倒日本軍閥，回家的團圓?！?/p>

之后，司令部安排小島考其馬到“反戰(zhàn)同盟”學習。小島考其馬進步很快，他明白了戰(zhàn)爭正義與非正義——日本侵華是非正義；自己不是什么天皇之子——天下窮人是一家；日軍不是什么圣戰(zhàn)之神——是天皇侵略的替死鬼、犧牲品。學習結(jié)束回到魯北支隊，他當了反戰(zhàn)同盟“冀魯邊區(qū)支部”支部長，成為共產(chǎn)主義者（當時外國人在中國不能叫共產(chǎn)黨員，只能叫共產(chǎn)主義者）。

1941年9月，時任八路軍一一五師教導六旅政治部主任楊忠和副旅長龍書金，奉命率部打通冀魯邊區(qū)與清河區(qū)的通道。4日中午，部隊正在惠民縣夾河村吃飯，忽然槍聲大作。楊忠、龍書金撂下飯碗，跑到村頭察看敵情。這時，2000多名日偽軍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來。楊忠和龍書金簡單一商量，命令一營長帶兩個連前面開路，政治部機關(guān)和騎兵排居中，一營另一個連殿后，向陳牛莊方向突圍，與曾旭清帶領(lǐng)的三營會合。

指戰(zhàn)員沖到村西北一片豆子地的時候，敵人幾挺機槍組成強大的火力網(wǎng)，封鎖住八路軍突圍的道路。再看，后路已被敵人切斷，遠處的日偽軍正在向八路軍后面和兩側(cè)壓過來，八路軍進退兩難，眼看陷入絕境。一營長躍身而起，大吼一聲：“不怕死的跟我上！”帶著十幾個戰(zhàn)士朝著敵人的機槍陣地剛沖出幾步，全部中彈犧牲。

危急關(guān)頭，身穿日軍服裝的小島考其馬忽地站起來，他用日語大聲呼喊，鬼子見是“自己人”，不覺一愣，射擊緩下來。小島考其馬端起機槍沖著敵人的機槍陣地一陣猛掃，頓時有幾挺機槍被打啞了。

楊忠高興地大喊：“小島，打得好！”

龍書金一揮手：“同志們，沖！”

戰(zhàn)士們從豆子地里躍起，勇猛地撲向敵群，殺開一條血路，突出包圍，直奔陳牛莊。不幸，楊忠在陳牛莊西南被一顆炮彈炸中，壯烈犧牲。龍書金、辛國治受重傷。

三

夜，漆黑。

小島考其馬等人乘夜色靠近日偽軍的據(jù)點，他用日語喊話：“日本士兵弟兄們，我叫小島考其馬，曾經(jīng)跟你們一樣是士兵。被俘后，八路的很優(yōu)待，大大的尊重人格。弟兄們，抵抗沒有用的，趕快放下武器吧，不要再為軍閥賣命了！”

逢到日本櫻花節(jié)、盂蘭盆節(jié)，小島考其馬和八路軍戰(zhàn)友潛到據(jù)點、崗樓附近，小島唱起《櫻花之歌》：“櫻花呀，櫻花呀！暮春時節(jié)天將曉，霞光照眼落英笑，萬里長空白云起，美麗芬芳逐風飄。去看花，去看花！看花要趁早?！备杪曤S風飄進據(jù)點、崗樓，撩撥起日軍官兵的思鄉(xiāng)情緒。

接著又唱思鄉(xiāng)歌曲：“夜半人靜月更明，寒光斜射照進窗。期待在渺茫異國的丈夫?。∑拮雍秃⒆臃浅＜拍捅А薄懊髟缕鲯鞓渖遥L凄凄樹葉兒響。年老父母種稻又插秧，依然忍饑受餓度時光……”

歌聲凄涼憂傷，日軍官兵陷入思念親人的酸楚之中，有的傷感嘆息，有的潸然淚下，有的失聲痛哭，有的高喊：“別唱了，我們的很難受，你的趕快離開這里。”

小島考其馬了解日本士兵的心思，他親手制作慰問袋，里面裝上煙、酒、毛巾等日用品，裝上慰問信、傳單等反戰(zhàn)宣傳品，夜里送到據(jù)點、崗樓下面。早晨，日本兵們出來撿拾，把慰問信、傳單揣進口袋里，躲到一邊偷偷看。

時在平禹縣敵工部做領(lǐng)導工作的高風林清楚記得，1945年初，小島考其馬帶著兩名翻譯和渤海軍區(qū)敵工部的兩名工作人員，前來和高風林一起做瓦解日軍工作。他們每天下午做娛樂活動，小島考其馬唱日本民歌，他們有的唱京劇，有的唱河北梆子，有的唱革命歌曲和民歌，相處非常愉快。當時，供給反戰(zhàn)同盟的“日本八路”白面、大米，時常有雞魚肉蛋、水果、白糖，優(yōu)先按需發(fā)給衣、被、鞋、襪等，他們的津貼費也高。但是，小島考其馬不要照顧。有時給他做面條、炒雞蛋，他不吃，認真地說：“大家都吃，我的才吃。”每到一地，區(qū)政府和村民送東西慰問他，他說：“這東西我不能要?！备唢L林對他說：“這點東西你一定留下，這是中國民眾對你的一片心意，也是對日本民眾的友好表示?！毙u考其馬聽了收下東西后，便向民眾講一次話，或者唱一首歌，表示謝意。民眾覺得小島挺可愛，說：“未繳槍前是殺人兇手，繳槍后成了親密的朋友。”

日本投降后，渤海支部長松木來信通知小島考其馬準備回國，他非常高興，又舍不得離開。首長把他叫去，請他吃飯，對他說：“應該服從命令，回國后為日本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斗到底?！毙u考其馬說：“首長，我的回國，繼續(xù)做好勞苦大眾的解放事業(yè)。我的，會給你們來信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