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個空間表述者,沈從文把一個異質(zhì)文化(楚文化)的空間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用空間取代了時間。可以看出,沈從文的世界是一個取消了時間性的世界。在日升月落、四季更替、生命的輪回這些自然現(xiàn)象的啟示下,這里的時間表現(xiàn)為循環(huán)時間,時間的指向不是前方。它是圓形時間——如同周而復始的鐘表,而不是線性時間。所以,沈從文的故鄉(xiāng),完全是一個巴赫金意義上的典型的無時間性的空間世界:“這個不大的空間世界,受到局限而能自足,同其余地方、其余世界沒有什么重要的聯(lián)系。然而在這有限的空間世界里,世代相傳的局限性的生活卻會是無限的綿長……
?? 世代生活地點的統(tǒng)一,沖淡了不同個人生活之間以及個人生活的不同階段之間一切的時間界線。地點的一致使搖籃和墳墓接近并結(jié)合起來(在同一角落、同一塊土地上),使童年和老年接近并結(jié)合起來(同一處樹叢、同一條小河、同一些椴樹、同一幢房子),使幾代人的生活接近并結(jié)合起來,因為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所見景物相同。地點的統(tǒng)一導致了一切時間界線的淡化,這又大大有助于形成田園詩所特有的時間的回環(huán)節(jié)奏。
?? 時間是主宰萬物的君王,但是在湘西,它交出了自己的權(quán)力。湘西的山川、百獸,已經(jīng)擺脫了時間的統(tǒng)轄,并突出了空間主題。我相信一道布景、一個道具,可能一千年沒有變化過。翠翠/儺送、蕭蕭/花狗之間的故事,幾個世紀以前同樣會發(fā)生。所以,沈從文的小說的特點之一,就是時間模糊,甚至完全沒有時間。作為一個無關(guān)輕重的角色,時間退席了,故事則在被抽空的時間中進行。
?? 比如著名的《月下小景》,通過標題我們知道,故事發(fā)生在夜晚,但我們無從知道它究竟是哪個世紀的夜晚;再如《柏子》,開篇便是空間的出場:“把船停頓到岸邊,岸是辰州的河岸?!钡也坏疥P(guān)于時間的提示,諸如:晨曦、夕陽等,構(gòu)成沈從文小說的時間要素通常只有兩個:白天,或者夜晚,僅此而已。相反,沈從文對空間的刻畫卻是異常細致,每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并充滿隱喻性,每個人物在空間中的位置,都經(jīng)過了一絲不茍的規(guī)劃。第二個特點,是沈從文筆下的人物,許多沒有名字。沈從文有意隱去了他們的名字,因為無論他們是誰,都必須承擔這塊土地強加給他們的規(guī)定性成長。他們的稱謂,通常是“丈夫”、“女人”,等等:“這種丈夫,到什么時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過節(jié),照規(guī)矩要見見妻的面了,自己便換上了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腰帶上掛了那個工作時常不離口的煙袋,背了整籮整簍的紅薯糍粑之類,趕到市上來,像訪遠親一樣,從碼頭第一號船上問起,一直到認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為止?!彼v述的是“這種丈夫”,具體是哪一個,不得而知,也并不重要,反正這樣的丈夫,在江邊到處都是。這是一種假定性敘述,這種故事即使沒有發(fā)生,也可能發(fā)生——只有對恒定的生活狀態(tài),才能作如此處理。(翻譯成英文,將遇到時態(tài)上的困難:用過去式,還是將來時?)《丈夫》中的水保差點透露姓名,但還是被沈從文制止了:
?? “大爺,您貴姓?留一個片子到這里,我好回話?!?BR>?? “你告訴她有這么一個大個兒到過船上,穿這樣子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BR>??? 我一笑,對沈從文的用心心領(lǐng)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