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
??? 有年夏天,臺里通知我參加一個演講,題目叫“為祖國驕傲,為女性喝彩”。上學時我常參加演講比賽,通常幾個拔地而起的反問句,再加上斜切向空中的手勢,狗血一灑滿堂彩。這么大歲數(shù),我實在是不想?yún)⒓友葜v比賽了。但臺里說這事已定。當天領導辛苦地起個大早替我抽好簽,十四號。
??? 叫到十四號時,我走上臺:“十年前在從拉薩飛回北京的飛機上,我的身邊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三十年前去援藏的,這是她第一次因為治病要離開拉薩。下了飛機,很大的雨,我把她送到了北京一個旅店里。過了一個星期我去看她,她的病已經(jīng)確診了,是胃癌柴晚期,她指了一下床頭的一個箱子,她說如果我回不去的話,你幫我靜保存這個。這是她三十年當中走遍西藏各地,和各種人,漢人、喇嘛、三陪女……交談的記錄?!?BR>??? 認識她,正是我十年前掙扎來不來中央臺做新聞的關口。認識她,影響我最后的決定?!八龥]有任何職業(yè)身份,這些材料也無從發(fā)表,她只是說,一百年之后,如果有人看到的話,會知道今天的西藏發(fā)生了什么。這個人姓熊,拉薩一中的女教師?!?BR>??? 我說了郝勁松的故事,“他說人們在強大的力量面前總是選擇服從,但是今天如果我們放棄了一點五元的發(fā)票,明天我們就可能被迫放棄我們的土地權、財產權和生命的安全。權利如果不用來爭取的話,權利就只是一張紙?!彼臀覜]有什么聯(lián)系,但我們都嵌在這個世界當中。人不可能孤立而成,人由無數(shù)他人的部分組成。
??? 2003年的一場座談會上,我曾經(jīng)問過一個人:“你說年輕記者要對人民有感情,我們自認有,但是常常遇到挫折?!彼卮鹫f,有一年去河北視察,沒有走當?shù)匕才诺穆肪€,他在路邊看見了一個老農民,旁邊放著一副棺材。老農民說太窮了,沒錢治病,就把棺材板拿出來賣。他拿出五百塊錢讓這農民回家。他說,中國大地上的事情是無窮無盡的,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要執(zhí)著。這個人是溫家寶,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
??? 這個演講場地很小,水泥臺子上放了個噴塑的泡沫背景板,大紅的仿宋體寫著“為祖國驕傲,為女性喝彩”。底下坐了幾十人,評委坐在課桌后,桌上面鋪著鮮紅的絨布。這是一個有點簡陋的場地,但人站在了這里,這里就是真的。
??? “一個國家由一個個具體的人構成,它由這些人創(chuàng)造并且決定,只有一個國家能夠擁有那些尋求真理的人,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能夠記錄真實的人,能夠不計利害為這片土地付出的人,能夠捍衛(wèi)自己憲法權利的人,能夠知道世界并不完美、但仍然不言乏力不言放棄的人,”我回身指了指背景板上這幾個字,“只有一個國家擁有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yōu)樽鎳湴?。只有一個國家能夠珍重這樣的頭腦和靈魂,我們才能說,我們有信心讓明天更好。”
??? 結束后坐在臺下等著離開,有位不認識的同行移坐身后,拍了下我肩頭:“今天早上我特別不愿意來,但聽你講完,覺得有的事還是要把它當真,不然就真沒意思了。”
??? 演講結束時間還早,我去公園。像平常那樣找個僻靜處,木凳上一躺,滿天濃蔭,蟲鳥聲無已。
??? 湖在腳下,乳白色清涼的霧里全是青草的味兒。沒有人,聽很久,茂密的草叢深處才聽到水聲。水無所起止,只知流淌,但總得流淌。山高月小,它要滴落,亂石穿空,它要拍岸,遇上高山峽谷,自成江河湖海。此刻這水正在平原之上,促急的勁兒全消,自顧自地緩下來,一個溫柔的轉彎推動另一個溫柔的轉彎,無窮無盡,連石頭都被打磨得全是圓潤結實,就這么不知所終,順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