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江
???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 最近網(wǎng)上流行一個段子：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莫過于我們坐在一起，你卻在玩手機。令人莞爾之余，又多少有些凄涼。一則消息，也產(chǎn)生了類似的效果：一位老人和三個孫子、孫女圍坐餐桌吃飯，因為孩子們頻頻低頭玩手機，老人生氣，摔了眼前的一個盤子，扭頭回房。三個年輕人傻眼，只好輪流進屋勸慰，才最終平息了老爺爺?shù)呐瓪狻?BR>??? 其實手機只是割裂真實的人際關系的一種媒介，早在手機普及之前，便已出現(xiàn)“交流之無奈”的端倪。十年前我上大學時，第一波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風頭正勁，同宿舍四個男生各守著一臺電腦，看新聞，玩游戲，搞網(wǎng)戀，最終發(fā)展成四個人背靠背坐著，卻用QQ聊天的習慣。
??? 技術革命的風暴席卷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除了帶來經(jīng)濟的增長、政治的變革和文化的轉(zhuǎn)型外，恐怕與日常生活關系最密切的，就是對人與人之間交流方式的沖擊?；ヂ?lián)網(wǎng)和手機，讓面對面不再成為必需，在很大程度上的確提高了溝通的效率?，F(xiàn)在與我有密切工作關系的人，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有上海的，有成都的，有廣州的，有港澳臺的，也有歐洲和美國的。我和他們大多素未謀面，僅憑電子郵件和MSN溝通，就能迅速完成工作。而自從有了微博之后，我也和學界、業(yè)界的很多同行有了不少交流，大家在網(wǎng)上互相轉(zhuǎn)發(fā)、點評、調(diào)侃，卻也不必見面，甚至根本不會見面。
??? 但這種高效、快捷的交流方式，也產(chǎn)生了問題：它在本質(zhì)上，是將社交禮儀從交流中剝離出去的一種方式。換言之，我可以同時與很多人打交道，但在這一過程中，我不必遵守任何必需的儀式。交流似乎變得更純粹，卻也更走向去深度、無意義的道路。我不必洗澡更衣，不必梳妝打扮，不必擠地鐵到很遠的地方和對方見面，也不必擁抱、握手、拍肩膀。剩下的，只有最直白的“干貨”?？墒牵@樣的交流，難免走向廉價和淺薄。難道不是嗎？我們只在有直接需求的時候，才會去用這種最方便的方式與人聯(lián)系，追求的，要么是利益，要么是即刻的快感。交流結束，就真的結束，不會留下什么值得玩味的東西。
??? 所以，這里就涉及一個很重要的概念：儀式。在很大程度上，社會文化的傳承和運轉(zhuǎn)，主要依靠儀式來發(fā)揮作用?；槎Y的儀式，讓婚姻的意義作為一種為眾人見證和法律保護的契約而得到強化；葬禮的儀式，讓死亡變得更加肅穆，同時給逝者生前的至親好友一個適宜的時機去合理地表達他們的悲傷。在遠古社會，在祭壇前宰殺牲口并向本民族信仰的神祇禱告，也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儀式，即使到了千萬年后的現(xiàn)代，它也以某種特殊的形式延續(xù)著（如家庭里供奉的佛龕和祖先牌位等）。如果按照“最有效”的原則來看，這些統(tǒng)統(tǒng)是毫無用處的繁文縟節(jié)。但這些東西讓這個世界更穩(wěn)定、更親切，而且，從長遠來看，也更篤定。
??? 得承認，我對新技術始終持有懷疑態(tài)度。這種“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tài)，時常在我腦海中與“荒涼”、“冷漠”聯(lián)系在一起。西方的一些社會運動家發(fā)明了一個詞，叫“懶漢行動主義”，說的是大家似乎都很活躍，轉(zhuǎn)發(fā)、評論、短信、QQ，仿佛鼠標一點，自己就親自參與了社會的變革，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蓪嶋H情況是，這種看似高效的“偽交流”，除了滿足交流者本人的一些快餐式的需求外，從長遠來看，對這世界的改變微乎其微。所以在西方一些國家，出現(xiàn)了“丟掉手機”的民間運動。在我國，也有一些還不太成氣候的民間團體用各種方式鼓勵人們離開網(wǎng)絡，走上街頭，和真實生活里的真實的人發(fā)生真正意義上的接觸。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其實應該是思想與行動之間的距離。也許每一個沉迷于移動通訊和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里的人都在琢磨如何“做些改變”，但真正的改變，卻需要很多的勇氣和極大的毅力。
??? “小鎮(zhèn)青年”的快樂生活
??? 寒假，我回東北老家小住了半個月，見到了幾個久違的表弟，訝異地發(fā)現(xiàn)他們竟都已“長大”。有的上了大學，有的畢業(yè)進入外企工作，有的馬上面臨高考。這班男孩子從小就在我的“帶領”下成長，如今我倒成了其中個子最矮的一個，真有“后浪把前浪拍死在沙灘上”的意味。
??? 久居外地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使我難以融入他們的日常對話，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也由兒時的親昵變作禮貌與敬畏。他們就是京滬穗的白領們時而艷羨不已、時而不以為然的“小鎮(zhèn)青年”。相比京滬穗，小鎮(zhèn)依舊處在城市化的初級階段。電視依舊是青年們最常接觸的媒體，盡管他們觀看的節(jié)目與父輩們有很大不同。而大城市居民須臾不可離的互聯(lián)網(wǎng)，在小鎮(zhèn)仍主要是一種娛樂工具。另外，相比大城市，小鎮(zhèn)社會的契約關系比較淡薄，而親情的紐帶則遠為強烈。姊妹兄弟是日常交往最多的人，血緣關系被視為一種近乎神圣、難以打破的社交基礎，這也令從大城市歸來的我頗有些疏離感。
??? 當然，大城市與小鎮(zhèn)的差別是無法在寥寥數(shù)語中描摹清楚的。我想傳遞的，無外是一個久別小鎮(zhèn)、重新歸來的原小鎮(zhèn)青年的零星感悟?？傮w的感覺是，盡管我比我的同輩見識多得多、懂得多得多，卻似乎遠沒他們快樂。我的一個表弟，小我5歲，現(xiàn)在是某汽車生產(chǎn)企業(yè)的技師，工作辛苦，薪水卻并不高，但他顯然比我更熱愛自己的工作。一年前，他認識了一個長得不很漂亮、能力也不出眾的女孩，今年就要結婚，明年計劃生子。他的收入，即使在長春這樣的城市，也只能算是中等，但他似乎毫無沮喪情緒，而始終活得健康、樂觀。用他的話說，多賺多花，少賺少花，生活總是能過下去的。
??? 此外，我還見了個老同學。當年他成績優(yōu)異，也考到大城市的名校，卻在畢業(yè)后選擇回家，進了本地的銀行。聽到我已經(jīng)沒有半點家鄉(xiāng)口音的普通話，他有點驚訝地問了一句：“你這么說話不累嗎？”我本想解釋自己不是故意這樣說話，而是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說話，但轉(zhuǎn)念一想，解釋清楚了似乎也沒太大意義。吃飯的時候，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妻子讓他在回家的路上買些菜，另一個是媽媽問他周末是否回家吃餃子。他笑著哼哈應付，掛斷電話，并對我說：“女人就是麻煩?！笨商熘滥且豢涛矣卸嗝醇刀仕?BR>??? 其實，比起大城市來，小鎮(zhèn)的生活依舊是不大好過的，尤其是長春這樣“衰落”中的老工業(yè)城市。過高的失業(yè)率、普遍較低的收入、嚴苛的氣候以及狹窄的視野，令小鎮(zhèn)青年的生活并不輕松。但相比京滬穗，小鎮(zhèn)的文化是有機的、富有人情味的。情感的因素使原本艱難的環(huán)境變成了一種可被很多人共享的生活經(jīng)驗。鄰里之間彼此熟識，每個周末都有人來串門，大家聊天和交流的話題包括熱門影視劇、趙本山的小品、本地的二人轉(zhuǎn)選秀節(jié)目以及坊間傳播的流言蜚語。盡管從功利的角度看，小鎮(zhèn)的絕大部分日常言談均屬“無效傳播”，但其對于小鎮(zhèn)青年快樂而充實的生活而言，卻是不可或缺的。
??? 城市化和現(xiàn)代化對有機文化的破壞，已有很多人做出過反思。但生活在大城市的我們，在享受現(xiàn)代化帶來的種種福利的同時，卻總有“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困惑。每年的春運，就是大城市與小鎮(zhèn)之間的一次文化對接，接口雖遍布鋸齒，卻讓兩個世界里的青年能像照鏡子一樣看見另一個版本的自己。小鎮(zhèn)青年的快樂生活，成了京滬穗的忙碌白領們將目光由外部世界轉(zhuǎn)向自己心靈的教材。
??? 每個人都需要集體記憶
??? 柯達公司瀕臨破產(chǎn)，不過是全球性金融風暴中一個平淡無奇的個案。但對我來說，卻是件令人傷心的事故。在我的家里，有個考上大學時從老家?guī)淼穆眯邢?，里面仍靜靜躺著幾個 ISO100和ISO400的柯達膠卷，前者外殼是暗綠色的，后者是嫩黃色的。那些始終未見天日，也許永遠不得感光的膠片就隱藏在薄薄的金屬包裝里，不知陪我走過多少城市、過了多少年。
??? 當然，我對柯達膠卷的感情并不只因為大學學過攝影那么簡單。我的母親曾是整個長春市最優(yōu)秀的膠片沖印師之一，彼時并沒有多少人掌握這門既需要豐富光學、色彩與化學知識，又須操作復雜機器的手藝。整個童年，柯達膠卷是我生活中最常見的小物件，我用廢棄的膠卷殼和萬能膠手工制作過坦克車，還拿到學校的藝術節(jié)展覽。在我考上大學后兩三年，傳統(tǒng)照片攝影迅速衰落，數(shù)碼相機取而代之，讓母親吃了半輩子飯的高端技術，一夜之間失去市場，一個會簡單操作電腦的中學生，就能替代她。像所有在技術革命的浪潮中黯然隱退的人一樣，母親和她的同事無奈地退出了歷史潮流。只是，直到現(xiàn)在，我家的各個角落里仍能零星找見用過沒用過的膠卷，供我們緬懷過去的日子。
??? 如今，集體記憶已是個非常時髦的詞。在北京、上海等時髦的國際化大都市的胡同和弄堂里，出現(xiàn)了鱗次櫛比的“國貨商店”，店主仿照老國營商店模式經(jīng)營，售賣白瓷茶缸、回力球鞋、蜂花洗發(fā)水、百雀羚護手霜和永久自行車，年輕人趨之若鶩，盡管對他們來說這些老國貨背后的故事往往過于陌生和遙遠。
??? 這樣看來，集體記憶似乎與年齡沒有必然的關系。并不是老年人才懷舊，八零后、九零后也有類似的需求。原因何在？我偶爾會和學生聊起這個話題，問他們?yōu)楹我プ分鹨恍┎粚儆谶@個年代的、古老的記憶。得到的答案有很多，但歸結起來，無外兩點：一是他們大多在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中長大，缺少標示自身的共同生活體驗；二是現(xiàn)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缺乏可以供一個群體共同尊奉的理念或信仰。于是，偽裝成“老物件”的商品“乘虛而入”，扮演了集體記憶承載者的角色。
??? 所以說，人人都需要集體記憶，并不必然意味著過去必然比現(xiàn)在美好，而是因為現(xiàn)時的社會變得零散、孤孑、不再“有機”。每個人都生活在封閉的空間里，想方設法避免著與他人發(fā)生文化或情感的交集。在社會和私生活之間，缺乏一道具有凝聚力的黏合劑，那就是“社區(qū)”。
??? 所以，在我看來，為每一代人營造共同的生活經(jīng)驗，建構有機的、自然的集體記憶，應該是文化建設的首要任務。同樣是文化商品，也有真誠與不真誠的分別?？瓷鲜兰o80年代的電影《黃土地》和《芙蓉鎮(zhèn)》，90年代的《活著》和《霸王別姬》，與今天的那些票房動輒幾億的大片，為人們帶來的文化體驗是截然不同的。其間的分別，與投資的多寡、票房高低并無必然的聯(lián)系。有時我想，也許我對柯達膠卷的感情主要源于其真實而真誠地記錄了我的生活，像一種儀式；而今天的數(shù)碼技術讓影像泛濫到無可復加的地步，照相不再具有獨特性。
??? 建構集體記憶，其實是個既簡單又復雜的工程。它要求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向自己的內(nèi)心，聆聽靈魂深處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