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鮑鵬山
??? 《論語》是孔子身后其弟子為他編的語錄，并沒有經(jīng)過夫子自己審定。有人說，“論”讀如“倫”，義亦如“倫”，乃“倫理”之意，“論語”就是倫理之語。我覺得《論語》的編者沒有這么嚴肅，他們很活潑，沒有把自己的老師塑造得高大完美。雖然他們在編一本“正經(jīng)”，但他們自己卻并不一本正經(jīng)，老夫子生前的那些或嚴肅或調(diào)侃，或語重心長或心不在焉，或深思熟慮或隨意咳唾，都被他們記錄下來，流傳千古。
??? 所以，《論語》有格言，卻不是格言集，把《論語》看作世故老人的人生經(jīng)驗談和道德訓(xùn)示錄，是黑格爾的走眼，更是今天很多“雞湯”廚師的誤讀?！墩撜Z》中，主要是弟子們懷著對老師熾熱的敬愛之情，“論”——回憶、揣摩、討論老師留下的——“語”，他們記錄老師這些“語”的動機，是為了復(fù)活老師的“人”，在回憶老師的音容笑貌中一次又一次沐浴于老師的溫暖。
??? 我們看看《論語》中的一些“語”，也許會明白，弟子們在一起“論”這樣的“語”，并不是因為有什么教益，而是因為他們覺得，回味老師的這些“語”，老師就生動地活了。
??? 《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伯牛生病，孔子去探望他，從窗戶握著伯牛的手，說：“要失去他了，這是命吧！這樣的人竟有了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竟有了這樣的病??！”）
??? 《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鳳鳥不飛來，黃河不出圖，我這一生也將要完了?。?BR>??? 這些句子，哪里是什么人生教誨？我們看到的，不是圣人的智慧和強大，恰恰相反，是圣人的脆弱和無奈——無論是面對他人的不幸還是自己的命運，無論是面對歷史還是現(xiàn)實，圣人，有時也是脆弱的。我相信，弟子們寫下這些的同時，心中充滿對老師的不忍。是的，他們熱愛孔子，不是因為他強大，而是因為他偉大——偉大的人，是真實的人，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軟弱和無力，他不需要裝作戰(zhàn)無不勝。他也會被傷害，因為他并非披盔戴甲，他和我們一樣以血肉之軀面對世間刀劍。但正因為他并非披盔戴甲，我們才能擁抱他，感受他的體溫和心跳。
??? 再看,《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弊釉唬骸拔粗家玻蚝芜h之有？”（古詩說：“唐棣樹的花，翩翩搖曳。難道我不想你？你住的太遠?！笨鬃诱f：“這是沒有真正想念啊。如果真想有什么遙遠不遙遠的呢？”）
??? 這是輕松的調(diào)侃，還是一片幽思無從說起？孔子當(dāng)初說此話時，弟子們一定交頭接耳；弟子們回憶并記錄時，一定是數(shù)聲嘆息。
??? 再看,《先進》：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保鬃诱f：“仲由那種瑟聲，為什么在我這里彈呢？”弟子們因此不尊敬子路?？鬃颖阏f：“仲由啊，在學(xué)習(xí)上已經(jīng)達到‘升堂’的程度了，只是還沒做到‘入室’。”）
這是對一個學(xué)生的過激之言，卻由此引發(fā)了嚴重后果，夫子事后不得不予以彌縫。
引起最嚴重后果的，我覺得應(yīng)該是下面這句話了,《陽貨》：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BR>??? 因為這句話，夫子幾乎成了全體女性的公敵，很多有著男尊女卑思想的男人甚至拿這句話教訓(xùn)女人，當(dāng)然也有一些愛護女人也愛護夫子的人想盡辦法來彌縫夫子與天下女人之間的隔閡，他們或?qū)@句話予以重新斷句，或從語法角度對這句話進行重新解讀，至于把“小人”解釋為“小孩子”的，則屬于學(xué)術(shù)“小兒科”了——但用意都是好的。
??? 其實，我覺得學(xué)者們根本無須費勁為夫子辯解，女人們也無需對夫子耿耿于懷：夫子只是偶然未費思量沖口而出發(fā)個牢騷罷了！就如同我們身邊的男人開車時被一個女人搶道，憤憤然沖出一句：女人難纏！怎能把這話當(dāng)成是他對所有女人的觀點呢？并非成心一棒子打翻天下女人?？鬃釉?jīng)說過子路“無所取材”，罵過宰予“朽木不可雕，糞土之墻不可圬”，開除冉求并呼吁眾弟子“鳴鼓而攻之”，你以為這是孔子對他這三個弟子的真實評價？非也，只是夫子一時氣急，發(fā)脾氣說氣話罷了。
??? 孔子，是圣人，但是，他也有發(fā)脾氣說氣話的時候。
??? 我們凡人，要允許圣人發(fā)脾氣，并且，一不要把圣人的脾氣話當(dāng)圣旨，對自己有利時沾沾自喜；二不要因為圣人說氣話而生氣。
??? 圣人，有時也需要凡人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