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西北一片廣袤的土地上,一條大河滾滾流淌,那是世界聞名的人工河——京杭運河。我慶幸,我就生活在她的身旁。
??? 我的村子坐落在河的南岸,記憶里,小腳的奶奶,總是在有星星的夜晚,揺著她心愛的蒲扇,給我們講那聽不懂的撒黍行船,她恨恨地說:“隋煬帝昏了頭,硬生生叫人挖了這絕世的河……”
??? 河北岸有一片肥沃的土地,千百年來,我及我的祖先都靠她養(yǎng)活。因此,一只老木船不得不走進視線。那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木船,只是足有幾間屋子大,實在算不得好看,甚至于看上去有些粗笨。結(jié)構(gòu)也極其簡單,船身鋪滿了厚實的木板,拳頭大的鐵釘把它們連接并鑲嵌起來,銹跡斑斑的鐵釘錯落有序,增加了她的質(zhì)樸美感。船的一頭有個船艙,里面十分窄小,僅僅容下一人歇息,不過船艙隆起的四角,像個小亭子,煞是好看。北岸的村子隸屬河北省,所以,往來的人并不多,偶有一兩個外鄉(xiāng)人乘船,艄公也是不收費的。
??? 沒有碼頭,來來往往的鄉(xiāng)親們走出了一個小渡口。從春到秋,木船和大家一起經(jīng)歷風雨,只是大雪封門的冬季,她才得以喘息。
??? 小時候,不懂父母生活的艱辛,每次過河勞作,我都吵著跟去,當然不是要分擔父母的勞苦,我只是喜歡坐大木船,和大人們擠在船上,看清洌洌的河水往后退,愜意極了。
??? 船到了對岸,父母忙著耕作,我留在船上又蹦又跳,鬧得歡了,還會招來老艄公的呵斥。他是怕我掉河里,但我并不怕他,也會安靜地呆一會兒。聽他亮起嗓子,唱兩句船歌號子,我聽不懂,咿呀學(xué)唱,逗得他哈哈大笑。我也會幫他拽纜繩,聽滋啦啦的鐵鏈響。 “世上三樣苦,打鐵、撐船、磨豆腐……”這個臉上棱角分明,滿滿滄桑感的老頭兒也會嘮叨:“你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不要在船上呆一輩子。 ”我那時并不理解這些話,但不知為何,我卻記住了。
??? 半晌時候,無人渡船了,他把我?guī)У桨渡?,我拿著小鐵鏟,在岸上的沙土里尋找五彩繽紛的小貝殼,偶爾找到兩個殘破的田螺殼,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那可是我回村向小伙伴炫耀的資本??!現(xiàn)在想來幼稚極了。
??? 后來上學(xué)了,很少渡船,也很少見到艄公了。老木船靜靜地泊在河岸,見證了故鄉(xiāng)的變遷,父輩的磨難,一如他自己,肩挑歷史的風云卻寂然無語。最讓我難忘的,是母親的一次渡河經(jīng)歷。
??? 那是一個秋天,恰逢大旱,運河水斷了流,只剩一條約三十米寬的深溝需要渡船。而那一年,棉花價格高漲,人們在對岸種了一片又一片的棉花,一片棉田便是一家人生活的依靠,母親和大家一樣,在這塊土地上收獲著她的希望。
??? 為了節(jié)省力氣,母親帶著自行車坐船過了河,推過愈發(fā)陡直的河岸,把車子放在地邊,母親忙碌起來。滿地白花花的棉,讓她越干越有勁,不知不覺錯過了回船的時間,等她想起該回家做飯的時候,已是人去船空,空蕩蕩的河邊,除了烈日,老木船,便是她自己了。
??? 她帶著那包棉花,焦急無助地站在堤岸,木船同樣無奈地望著她?;沓鋈チ?,母親咬咬牙,推著車子往西,順著河堤走了二百米遠,這里的河床略窄些,據(jù)說水也略淺些。母親卷起褲腿,推著車子下了河,車子上載著那包棉花。
??? 她小心翼翼地推著車子,一步一挪,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腿開始哆嗦,她硬起頭皮,水已經(jīng)沒腰了,車子上的棉浸了水,越發(fā)沉重,她拼盡力氣,挪,挪,她知道萬一腳下打滑,她將連同這包載滿希望的棉一塊兒葬身河底,絕無生還。我至今不明白母親如何來的勇氣,緊張使她滿頭大汗,她不敢懈怠,手緊緊握著車把,水路讓她覺得絕望,她怕了,腿抖得愈發(fā)厲害,水到了胸膛,可是已經(jīng)無法回頭了,她的嘴唇咬出了血,她繼續(xù)挪,一點點移動雙腳,踩實之后,再拖著自行車動一點兒……就這樣,倚仗一個自行車,倚仗一包希望的棉,母親竟趟水渡過了大運河。
??? 一屁股坐在河岸上,母親再沒爬起來。直到父親找到她,她還在那里驚魂未定。自從趟水事件發(fā)生后,母親再不敢一個人坐船去對岸了。
??? 老木船,你看著她,渡著她,你們經(jīng)歷的風雨我牢牢記著。
??? 農(nóng)閑時候,鄉(xiāng)親們和父親湊在一起,織一張大網(wǎng)則是他們的樂趣。織一張漁網(wǎng)要耗幾天的精力,他們樂此不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織好后,他們再弄一些廢棄的錫物,在煤爐上熬化,然后倒在事先準備好的模具里,晾好,就成了一個個晶亮的網(wǎng)腳,把網(wǎng)腳拴住,一張漁網(wǎng)就誕生了。
??? 大家前呼后擁,抬著網(wǎng)來到船上,行到深水區(qū),一網(wǎng)撒下,就會有些白鰱之類的大魚,逮的多了,用水桶弄回來,左鄰右舍分一分,然后的幾天,魚香便在小村里彌漫開來。
??? 日子總是很辛苦地過,可人們卻不覺得艱難,大家互幫互助。那個年代,人們居住的大多是土胚房,夏天的暴雨經(jīng)常沖壞一些墻頭,不用主人打招呼,周圍的人自發(fā)帶著工具來了,都舍得下大力氣,搬磚,掘土,和泥,很快就修好了,沒有人收錢,這些漢子們只討要杯酒喝就算完事了。
??? 這樣的例子在老家司空見慣,沒什么人會拿出來炫耀,大家想法一致,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感情卻是真摯的很,不像現(xiàn)代人,遇到摔倒的人要糾結(jié)扶不扶的問題,倘若遇到他們,是一定要扶的,不會袖手旁觀。
??? 似水流年匆匆而過,轉(zhuǎn)眼已經(jīng)二十年了,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歷經(jīng)人世滄桑,每天奔波勞碌,如今我已經(jīng)人到中年。可我很少回家看看,聽說老艄公已經(jīng)仙逝,老木船終也載不動百年風云擱淺了。
??? 聽說家鄉(xiāng)要修橋了,而我還是未能回去看她一眼,木船啊,在夢里,在欲罷不能的鄉(xiāng)愁里,我再見不到你,而坐船的愿望亦將不再實現(xiàn)了。袁淑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