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到母親，我是需要跪著去仰視的。
???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不懂事，記憶的東西很少，但是記憶的印象非常深刻。
??? 母親身體不好，從我記憶當(dāng)中她就生病，哪怕走著走著，踩在一個小磚頭上，她回來也會大病一場，身體非常虛弱。但是，我們家是一個非常大的家庭，二十四口人。母親和妯娌之間，要輪流執(zhí)掌家務(wù)、做飯。不管多么累，病得多么重，她都要起來為這二十四口人做飯，這是非常辛苦的。
??? 后來，她就倒下了。倒下以后，母親一切的生活都是我照料，包括熬藥。記得有一次，熬著藥，我就睡著了，因為年紀(jì)很小。睡著的過程中，聽見蛐蛐叫，我就睜開眼，拿著煤油燈，到處去找蛐蛐。當(dāng)時信以為真，實際上這是一個幻覺，那個季節(jié)在北方，是沒有蛐蛐的。蛐蛐沒找到，回來一看，藥全熬糊了。
??? 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藥熬糊了，是個什么結(jié)果，我就拿著布，墊著砂鍋，對母親說：“娘，藥糊了。 ”我的母親眼睛很大，生了病以后，就大得令人有些恐怖。她愣了，半天說道：“熬糊了藥，人就快死了。 ”當(dāng)時我就端著這個藥向外走，狠狠地把這個藥鍋，摔到了墻角里。自己想，如果那鍋藥不熬糊，母親今年正好是八十七歲的壽命。這是我做的最大的一件蠢事，在這一點上，我很有點宿命論的感覺。
??? 我照顧母親，應(yīng)該說是時間很久，后來學(xué)也不上了。而母親身上的病越來越多，最后又得了一種叫癲癇。這個癲癇病就是不管什么時候，就抽起來了。抽起來以后，她把牙摔掉好幾顆。這個病還常常是半夜犯，我父親有事，晚上經(jīng)常不在家。每到這個時候，我常聽見有一種很怪的聲音，我知道母親犯病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使勁地掐母親的人中，使勁地喊：“娘啊！娘啊……”
??? 母親犯過多少次病，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我知道，每次都是我把她喊回來的。不管她病得多么重，只要我一喊，母親就能醒來。
??? 記得有一次我發(fā)燒，燒得很厲害，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瘦得很厲害了，已經(jīng)是不能起床了。我發(fā)燒，沒人管，必須出汗，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力量支撐著母親,她居然像好人一樣地起來，梳了梳頭，給我做飯，給我熬藥。我記得她不知給我吃一些什么藥，吃了以后，我還出不了汗，母親就用三床被子，給我蓋在身上，然后她就趴在我的身上，拼命地想使我出汗。汗出來了，我的病也好了。母親卻栽到床上，再沒有起來。現(xiàn)在想，當(dāng)初如果換了我，恐怕不能做到母親為我做的那個樣子。當(dāng)時母親完全透支了，她的身體、心靈、情感，完全透支了。
??? 母親病重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精神非常好，吃東西比過去多，我當(dāng)時非常高興，覺得這完全就是好了。實際上，父親說，這是一種回光返照。
??? 記得就是她精神最好的那一天，她對我最不好。在她心里，我沒做過一件好一點的事情，我做什么事情，她都要指責(zé)。我當(dāng)時非常委屈，跑到門后頭哭。我說：“您病了這么長時間，照顧了您這么久，您剛一好，就這樣子對我，給您端杯水，多了也不是，少了也不是，涼了也不是，熱了也不是，我就是沒有做對過。 ”后來，父親說：“她就是為了不讓你想她。 ”
??? 母親臨終的時候，嘴張著，有痰，別人給她擦痰，她沒動作；我只要擦痰，她絕對用牙咬我，咬我好幾次。當(dāng)時我也是抱怨，事后想一想，這可能就是母親的良苦用心吧。
??? 母親去世的時候是三十六歲。等我想寫點什么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我也很納悶，為什么我突然爆發(fā)了，有那么一種激情？實際上，是很多很多的親情和心理歷程的積淀，就好像深埋地底的巖漿，到時候非得有一個噴火口來釋放?？吹絼e人的母親，為她的子女所做的一切，甚至我看到《動物世界》里面的黃鼠狼、鷹、魚等等，它們都有這樣的一種天性，作為我們大疼大愛的人間，這樣的事情就更多，我感到應(yīng)該寫下來。
??? 當(dāng)我做了父親，我就更深地理解了母親。我不做父親的時候，我覺得離她還是遠(yuǎn)，不那么深刻，沒有切膚之痛，或者切膚而不痛。只有自己當(dāng)了父親，才知道母親對子女是怎么樣的感情。盡管我現(xiàn)在還承認(rèn)，母親對子女的感情，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父親對子女的感情，但是我的心還是領(lǐng)略到了這一切?，F(xiàn)在，只要我在街頭看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生起對母親的思念。不止一次，看到很慈祥的老太太，我就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她是母親來看我的一個形象。我看見那些乞討的，只要是年齡大點的婦女，每次我都要付出一點什么才心安。就覺著，我應(yīng)該是有母愛的，而沒有，于是到處尋找。
??? 按照老祖宗的教導(dǎo)，“天、地、君、親、師”是一體的。君、親、師和天地同列，天為父，地為母，天地就是父母，這種觀念在勞動人民心中根植得非常深厚。記得在山東，我忘記了在什么地方，有一個風(fēng)俗，就是每年收玉米的時候，當(dāng)把玉米收完，要留下兩顆，一顆是父親，一顆是母親。也就是天地給了自然萬物生命，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我們是子女，也會是父母，我們要創(chuàng)造下一代的生命，人類就這樣一代又一代，父母子女，子女父母，相襲相承，綿延不絕。
■ 桑恒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