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剪子了……戧菜刀……”一聲嘹亮且略帶沙啞的叫喊聲由遠及近傳來，使我立馬精神振奮起來。從搬入郵電新村宿舍樓兩年多了，還是頭一次聽到這親切悅耳的北方男高音，于是我趕忙去拿那把老伴煩透了的老式菜刀。
??? 這已是大年二十七了，年貨置辦得比任何一年都全，雞鴨魚肉蛋及各種海鮮，儲藏室堆了一地。別看老伴年已六旬，可身板硬實，又燒得一手好菜肴，七盤子八碗不用別人下手，只是那把老式菜刀太鈍了，切割起肉來像木鋸一樣費勁。每當(dāng)老伴用它，就嘮叨：“這生活好了，磨刀的也不來了！ ”我這雙常年握筆桿的手，磨起刀來，左右比劃，越弄越不快，急得老伴奪過刀去，在盆沿上蹭幾下再用，為這沒少吃了她的白眼……我拿菜刀飛身下樓，卻被老伴伸手拽住，一頂新織的毛線帽子扣到我的頭上，嘴巴一噘：小心感冒了。我看老伴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心想，這下算做到點子上了。
??? 外面北風(fēng)夾著雪花，磨刀人在離樓道口十多米處站立著。他是一位矮個子瘦老頭，戴一頂六十年代時興的窄絨線帽，上身著八成新的深藍色中山裝，下身穿一條褪了色的黃軍褲，腳穿一雙現(xiàn)在不常見的捂眼黑棉鞋，推一輛全車喀吱作響的“老國防”。見我手拿菜刀走到他跟前，便咧開沒門牙的嘴笑了，兩只小眼睛閃著光，說了聲：“磨刀啊，師傅？”就趕忙閘好車子，麻利地從車尾部搬下他那帶石頭的小板凳，伸手接過我手中的菜刀，左看右瞧，端詳了一番說：“好刀??！這還是京城老牌王二麻子的，鋼口好著吶！ “他邊說邊干，兩只如松樹皮的手又是戧又是磨，猶如一位老雕塑家在精心雕磨一件藝術(shù)品。
??? 風(fēng)刮著，雪下著，他忙著，我看著，竟然不覺得一點冷，沉默了好一會，我問：“您老多大歲數(shù)啦？還吃這苦，受這累。 ”他略一停頓，嘴角顫抖了幾下：“歲數(shù)呀！幾天就二十七啦。 ”他拿著菜刀在面前晃了晃，嘿嘿大笑起來，我愕然了，他卻來了精神，像頌經(jīng)一樣念叨：“十七、十八力不全，二十七、八正當(dāng)年。我今年就二十七歲了，正是出力的好時候呀，還說什么苦呀累呀的！”我會意的笑了，他已是七十二歲高齡了，使我不由得對他多了份敬意。我也湊上幾句：“那你是老哥，我是小弟了，咱只差一歲呀！幾天我就二十六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看咱頭上的白發(fā)，都不是小歲數(shù)的人了。 ”他見我也是個樂天派，頓時和我親近了許多，像是遇到了故友知音，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他說，他是城北大王莊人，舊社會幾輩窮，父親是磨刀人，他十來歲就跟父親串鄉(xiāng)叫喊學(xué)這手藝。
??? 那年劉鄧大軍南下路過他莊，剛滿十六歲的他就隨部隊當(dāng)了兵，第二年當(dāng)上班長，第三年入了黨。從此，轉(zhuǎn)戰(zhàn)了大半個中國。后來在朝鮮戰(zhàn)場上負了重傷，斷了兩根肋骨，切了一頁肺，出院后復(fù)員回家。大躍進時是村的煉鋼鐵隊長，三年災(zāi)荒時當(dāng)過村支書，“文化大革命”掛過牌、挨過斗、住過牛棚。到現(xiàn)在國家改革開放，他說人是老了，可心卻年輕了許多。他說自己覺著有用不完的勁，又是參加村里街道修整，又是幫鄰村搞大棚蔬菜，整日不得閑。兒女們都成人了，兒子是市磷肥廠廠長，兒媳是鄉(xiāng)計生委主任，孫子上了農(nóng)學(xué)院。全家人拿他當(dāng)功臣，讓他啥也別管，盡享清福，但他卻不干。有句話他老掛在嘴邊：“是共產(chǎn)黨救了我，救了咱全家，救了咱整整一個國家呀！這深情老死也不能忘。人老了大事干不來，可以干點小事呀！只要對黨、對人民有益的事就干，也算黨沒白培養(yǎng)咱！ ”說話間，刀磨好了，他一邊把刀遞給我，一邊說：“老弟，你看我這手藝咋樣？保證你過個好年。 ”
??? 我像送一位老朋友，把他送到大門外。天已經(jīng)黑了，大北風(fēng)夾著雪片呼嘯著。突然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在我們面前徐徐停下。車門打開，走下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他緊走幾步，抓住磨刀師傅的手。 “老爺爺，你快上車吧，我送你回家。我去市里接開會的廠長，時間還早呢，不誤事的。 ”他卻掙脫開手，親切地對小伙子說：“這孩子，我還用你送？我這兩輪車自開自坐多方便呀！去，去忙你的吧！ ”小伙子無奈開車走了。他說這是磷肥廠的司機小李子，是個懂事的孩子。
??? 他騎上他那輛“老國防”，弓著腰，像個賽車手終點沖刺，又像個開始沖鋒的騎兵。只一會兒功夫就消失在風(fēng)雪之中。我呆立在原地，望著他漸遠的背影，想了許多，許多……
張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