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
??? 父親去世已經(jīng)多年了。
??? 我十幾歲起,就因求學(xué)和工作而離家在外,與他交流并不多,可他不在了,我卻經(jīng)常夢見他。夢中聽他自豪地講述抗美援朝他當(dāng)自愿軍運輸參謀押運軍用物資上前線的驚險;夢中看他粗硬的大手把堅硬的鐵絲編成笊籬、蒸蓖、筐頭的魔幻;夢中聽他蒼老的低音哼唱家鄉(xiāng)小調(diào)的自得;夢中看他喝高了酒手舞足蹈的童稚……我夢中的父親是天真、純樸又不失情趣的,現(xiàn)實中的他卻是嚴(yán)肅的不茍言笑的。
??? 父親一生半輩子當(dāng)一家國營大企業(yè)的廠長,自打我記事起,他就早出晚歸。走在路上的父親,永遠(yuǎn)是腰板挺得筆直,倒背著雙手,碰見人打招呼很少用語言,而是下巴往下點兩下。我的同學(xué)很少有上我家玩的,說是怕碰見我嚴(yán)肅的父親。
??? 我們家孩子多,吃飯時,母親會單獨盛一盤菜放到寫字臺上,父親呷著小酒,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中間小方桌周圍坐在小板凳上吃飯的我們。有時母親特意給父親加個小菜,父親就會叫著我們的小名“四丫”“三丫”往我們碗里夾幾筷子。每每這時他也忘不了給母親夾點(當(dāng)然,母親會再夾回去或給我們),然后不再說話有滋有味地吃起來。有父親在,我們家吃飯時是不允許說話的。父親的理論是:干什么像什么樣,吃飯的任務(wù)就是吃!
??? 我挨過父親一回打。那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一位對分房子有意見的叔叔到我家與父親理論,爭吵起來了,父親給他點煙,我正進屋不經(jīng)意的一抬手,把父親手中的打火機碰到了地上,打火機散了,火石蹦出找不見了。那時候地面是磚鋪的,只有大米粒般大的黑色火石掉到地上,就如小石子掉進大河里,找起來談何容易!
??? 父親有些急躁,抬手照我的后腦勺拍了一下。父親的手并不重,但當(dāng)著外人,我覺得眼冒金星羞愧無比,淚水奪眶而出如波濤沖毀了大堤。父親看著我,眼里滾著一種難現(xiàn)的愛憐,掏出一元錢輕輕地塞進我手中,溫和地說:“去買包火石,剩下的錢你自己買糖吃?!睆倪@以后,父親再也沒有打過我一下。
??? 父親病重時,我回去陪了他一個月。病中的父親嚴(yán)肅堅強得讓人心痛,毒菌已侵蝕得他皮包骨,他仍是沒有當(dāng)人面哼一聲。他執(zhí)意自己洗臉、吃飯、上廁所,哪怕走一步喘三喘也每天下床走十幾分鐘。一口飯半天咽不下去,他也每頓強吃半碗稀飯。聽母親說,父親去世前的最后一天還是自己掙扎著上的廁所,絕不讓別人扶一下。
??? 接到父親去世的電話,我立刻奔回了家,看見靈床上的父親竟是笑著的!父親一生自律嚴(yán)肅,是不是在走的那一刻想到了母親有可靠的照顧,孩子們的生活都還富裕,自己該放松放松了?或是什么都沒想!一生不茍言笑的父親竟是笑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