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民
??? 今年農(nóng)歷二月初九是爺爺逝世五十周年的忌日。在我們的印象里,“逝世”這個詞一般是為那些大人物或者社會名流死去后用的。普通的老百姓死了就是死了,從來也沒人刻意的用個什么樣的詞加以修飾。我記得爺爺死去后院中人給親戚報喪時我就是這樣說的。
??? 爺爺去世五十年的祭日,我跪在爺爺?shù)膲炃敖o他老人家燒紙送錢,我的腦海里忽然想起不能用“死了”去說爺爺。爺爺雖然是個最普通的農(nóng)民,可他在我的心目中是比那些大人物和社會名流還要偉大的人,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他是比他們都重要的人。因此,我也斯文一回,不說爺爺死了50年了,而說逝世50年了。
1 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
??? 爺爺是個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他為人厚道,樂于助人,平時少言多行,從不抱怨。爺爺生于晚清時期,青少年都是在民國時期度過的。在中國歷史上晚清民國時期正處于連年戰(zhàn)亂時期,國家內(nèi)憂外患,百姓民不聊生。1931年平原地界連年大災,被逼無奈,爺爺和許多山東農(nóng)民一樣去“闖關(guān)東”。
??? 小時候聽奶奶常念叨,爺爺闖關(guān)東時只挑了一副“挑子”,一根扁擔,一頭一只篩子,就是他的全部家當,奶奶給他做了兩雙布鞋。爺爺邁開雙腳,一路向北,餓了向過路邊人家討口吃的,渴了討口水喝,一路討飯一路走。他用那堅實的雙腳走了四個多月,來到了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的新城鎮(zhèn),給一戶人家打短工。
??? 幾年下來,攢了幾個錢,他看東北這地方地廣人稀,人們生活中的針頭線腦的都缺乏。于是,他又把那副“挑子”變成了貨郎擔子,在新城鎮(zhèn)一帶的農(nóng)村走村串戶做起了小買賣。他的貨郎擔子里全是百姓們急需的生活用品,因而賣得很好。他誠實經(jīng)營,從不坑人騙人。東北村莊稀少,他走到一個村里住下,特別是趕上風雪天,就更得找個人家住下。凡是人家需要的東西讓人隨便挑,也不收人家的錢。一來二往,在每個村他都建立了自己的關(guān)系戶,每到這個村子都住在這些戶里,人家看他厚道,就讓小孩子們認他做“干老”,爺爺在佳木斯新城一帶有許多“干兒子”、“干閨女”。
??? 到解放前夕,爺爺做生意攢下幾個錢,就回到了家鄉(xiāng)。聽說他要回山東老家,那些干兒子、干閨女的都來送他。其中爺爺?shù)囊粋€朋友請他吃飯時說:“聽說你要回山東老家了,送你件寶貝,管得你不愁吃,不愁喝?!睜敔攩査鞘裁礀|西,朋友說是個治病救人的“偏方”。這個“偏方”是東北一家人祖?zhèn)飨聛淼膶V巍袄鲜蟑彙钡?,就是現(xiàn)在大醫(yī)院里說的淋巴結(jié)核病,民間叫“老鼠瘡”。這病很討厭,凡有淋巴的地方都可能發(fā)病,而且這里治好了,過些日子別的地方又長了。朋友給了爺爺這個“偏方”,告訴他用什么中藥,怎么制作。
??? 爺爺回到老家后用這個“偏方”為上千人解除了病痛,遠處打聽到來的人有新疆的、東三省的,南方來的有江蘇的、安徽的。當?shù)厝司透嗔耍褪嵌骺h、平原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有被他治好的。爺爺用這個“偏方”給人治病從不收錢,也不收東西,而是用它向善“行好”,他說要為后代積點陰德。
???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爺爺不但能治“老鼠瘡”還能給人治一些像“腫痄腮(腮腺炎)”之類的小病。村里人得了“腫痄腮”必須清晨來治,我看到爺爺讓病人面向東方剛出的太陽,用石墨磨出新墨汁,用毛筆蘸著墨汁在痄腮腫起來的地方,一口氣正三圈、倒三圈地畫上,然后用嘴吹上幾口氣,連續(xù)畫上三天就不腫了。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里,他用這些“土辦法”為人消除病痛,不管有沒有科學道理,村里人都很感激他。
??? 我原來一直認為這是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后來我發(fā)現(xiàn)做墨汁的原料里是加有冰片等物質(zhì)的。做這些事時,爺爺從不嫌麻煩,不管他多忙,也不管是正吃著飯,只要有人找上門,他都放下手里的活計馬上給人畫,而且分文不取。村里人不會說客氣話,放下一句“三爺爺,俺走了”就走了。因此,爺爺在村里人性好,威望高。
2 莊稼“好把式”
??? 爺爺是個種地的“好把式”。過去農(nóng)村種地就是靠天吃飯,農(nóng)民很重視自然規(guī)律,久而久之,編出了很多“農(nóng)家諺語”。我看到爺爺種地都是新中國之后的事了。
??? 五十年代初期,農(nóng)民有了自己的土地,還是各家各戶單干,我家在村西南有六畝地,都是旱地,一畝地每年都打一口袋麥子一口袋棒子,夏秋兩季也就是二百多斤。爺爺種地從來不糊弄,常聽他說“你糊弄地一時,地糊弄你一年”。他養(yǎng)牛、養(yǎng)豬,攢一年的農(nóng)家肥上到地里,地壯莊稼自然就好,爺爺說地里不上糞,就能把地“餓死”。
??? 他還借錢在自家地里打了一口旱井,那時候農(nóng)戶家里打口井是個“大工程”。花錢不說,還要請人,還要在農(nóng)閑的冬季里挖。旱井的“井筒子”都是爺爺自己挖,累得他脖子后面長了一個厚厚的肉疙瘩。井打好了,安上轆轤,系上粗粗的井繩,掛上棉柳條編的“水斗子”,人擰著轆轤,一斗子一斗子的水從井里提上來,順著水壟溝流進地里。我家的地從旱地變成了水澆地,糧食產(chǎn)量一年就翻了一番。
??? 爺爺還是種菜的“好把式”。我們那一帶管種菜叫“種園子”,就是蔬菜園。爺爺種菜在全村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就說種黃瓜吧,我們郭家堂村中的黃瓜品質(zhì)在全縣也是獨一份,爺爺則是村里種黃瓜的“把式”。在我印象中,過了春節(jié)爺爺就開始籌備種黃瓜的事了。
??? 他背個大糞筐滿地里去找爛了的“柳糞”。這“柳糞”是粗大柳樹爛空的部分,從大柳樹里用糞叉子一點一點掏出來,顏色黃黃的。把柳糞和馬糞混合起來放在一只破了能漏水的鐵鍋里,這就是育苗的溫床。爺爺把黃瓜種子先用溫水泡上,然后裝在一個小布袋里,在靠身的衣服上縫一個大口袋,把泡過的黃瓜種裝進口袋里,口袋靠在身上,靠體溫讓黃瓜種發(fā)芽,等黃瓜種子剛剛裂開口時,就一粒一粒地插在混合好的柳糞里。白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把插黃瓜種的破鐵鍋搬到院里北墻根下,讓陽光照射著,然后用嘴一口一口地噴上水,太陽落下后,就把鐵鍋搬到屋里放在炕頭上。爺爺育黃瓜種就像母親伺候孩子一樣細心。
??? 在育苗的同時,爺爺開始拾掇種黃瓜的土地了。地要反復地翻曬、細作,不能有坷垃。然后批成一畦一畦的,同時用谷草扎著“影子”,影子靠北向南,有一定的傾斜度,再用蘆葦穗夾成苫子,是用來蓋黃瓜秧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個簡易大棚。爺爺種的黃瓜是一個葉一個瓜,到麥子發(fā)黃的時候就摘第一批了。這在平原大集上也是頭一份,要比其他村的黃瓜早下來一個多月。
??? 那嫩黃瓜只有一拃長,頭頂黃花,渾身是刺,用刀一拍立刻粉碎,滿屋清香,可爺爺從不舍得吃頭一噴黃瓜。這一畝瓜園頭噴黃瓜只能摘二十幾斤,爺爺挑到集上,一斤能賣到四、五毛錢。后來入了社,成立了生產(chǎn)隊,爺爺仍然給隊里種黃瓜。那黃瓜種是從來不外傳的,就是嫁到外村的閨女回來要幾粒黃瓜種也是絕對辦不到的。
??? 1983年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縣里,縣委副書記李海濱知道俺村的優(yōu)質(zhì)黃瓜,讓我回家看看還有沒有瓜種,我專程回家問遍了村中的老人,得到的結(jié)果是文革后已經(jīng)絕種了。到現(xiàn)在我也再沒吃過爺爺種過的那個品種的黃瓜?,F(xiàn)在大棚里嫁接的黃瓜完全沒有那種黃瓜味了。
3 慈祥的老人
??? 爺爺是個慈祥的老人,他疼愛孫子孫女超過自己。爺爺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因此他特別希望家中人丁興旺,我們兄妹五人,爺爺見一個疼一個,尤其對我更是疼愛有加,我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妹妹,爺爺特別疼我。從小我就跟爺爺奶奶在一個炕上睡覺。在我小的時候,爺爺趕集去買菜,回來從來不空手,不是給我買個紅臉燒餅,就是稱上幾根油條,一進家門,叫著我的名字,就從懷里掏出還帶著爺爺體溫的食物。
??? 爺爺鼓勵我好好讀書。他說人念書才能懂道理,才能長出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農(nóng)村許多孩子都不讀書了,我們家也窮得吃不上飯,我也不想念了。爺爺鼓勵我說:“家里再窮也得供你念,大人就是頭拱地去你也得念?!庇捎诔圆簧霞Z食,光吃野菜,爺爺?shù)昧怂[病,全身浮腫,用手一按一個坑。
??? 國家為了照顧這些挨餓的老年人,每月給得水腫病的老人發(fā)一斤糠麩餅,是用米糠、麥麩皮、車前子等壓成的餅干。爺爺舍不得吃,他在房頂二梁上插上一根棍子,上面系上一根繩子,繩子上系上一個竹籃子,把這糠麩餅放在籃子里,每當我晚上餓得睡不著覺的時候,爺爺就站在炕上從籃子里拿出一塊讓我吃,他對奶奶說:“這孩子連骨頭帶肉的正長呢,不能餓壞了。”
??? 有一天我從東屯小學上學回來的路上,餓得昏死過去,躺在路邊不省人事。多虧我院中一個叔叔路過看到我,把我抱回家,放在爺爺?shù)目簧?。爺爺奶奶又掐人中又捶打我全身,一遍一遍呼喊我的名字。當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正躺在爺爺?shù)膽牙?,爺爺?shù)难蹨I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爺爺哭著說:“可嚇死我了,我以為我孫子再也醒不過來了呢!”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看到爺爺?shù)粞蹨I。
??? 1962年夏天,我考上了平原一中的初中部,發(fā)榜的那一天我們?nèi)胰吮绿嵊卸喔吲d了。爺爺說:“咱家也出秀才了”,奶奶說:“這孩子將來是個拔貢!”當時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我考上初中爺爺奶奶很高興。可好景不長,第二年奶奶癱瘓在炕上,一躺就是二年。這二年爺爺?shù)纳眢w一下子垮下來。
??? 1965年的春天爺爺病倒了。開始是感冒發(fā)燒,后來發(fā)展成肺炎,爸爸讓我上公社衛(wèi)生院去請先生,出診的是楊子榮大夫,他看了爺爺?shù)牟≌f是肺炎,需要打盤尼西林(青霉素),這種藥針要自己想辦法去弄。我跑到城里找到一些同學和老師,大家都沒辦法搞到這種藥,等我回到家時,爺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 我守在他的炕前,一會兒給他喂一口水,一會兒叫他一聲,爺爺只是“嗯”一聲。到了二月初九的凌晨四點多鐘,爺爺忽然睜開眼睛,在昏暗的油燈下,爺爺拉拉我的手說:孩“子,要好好念書,告訴你爸爸,別打你弟弟,等你長大了掙了錢,給我立個碑?!闭f完就閉上了眼睛,再怎么叫他也不吭聲,我有些著慌了,趕緊把父母叫起來,他們來到爺爺面前時,爺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走完了他七十六年的人生道路,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 爺爺去世后,我記住了他的臨終遺言,一定好好讀書,1965年我考上了高中,后來的“文革”破滅了我的大學夢。1968年春天我報名參軍,離開了家鄉(xiāng)。1983年我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工作,1985年在爺爺逝世20周年時,我在他的墳前立了一塊青色的石碑,上刻“先祖父劉洪富之墓”。今年爺爺離開我整整50年了,但愿他在天國里也能同我們一樣過上幸福的生活。